1
初见老郭是在1993年。
那天回家,正遇上父亲和几个人围坐在一起,推杯问盏好不热闹。 父亲资历最老,居于酒桌的主位,挨着坐的就是老郭。
老郭个子不高,嗓门却最大,满面通红,带着三分醉态。见我进来,眉目挑动笑逐颜开地问父亲,“公子这么大了?”
父亲还未来得及回答,我便被老郭一把搂过去,他从口袋里抽出一叠钱就往我手里塞,口里喊着:“压岁钱,拿着叔给你的压岁钱。”
我虚应了几下,见父亲点头许可,便接了。出门的时候数了数,足有七大张。
那时候,七百块是寻常工人一两个月的工资,这远远超过了十二岁的我对零花钱的认知,于是也就记住了这个出手阔绰的郭叔。
之后渐渐知道,五六年前,老郭曾在父亲手下做雕工,全车间二三十人中,老郭的技艺并不出色,又喜欢耍滑偷懒,父亲认为他太过轻浮,并不喜欢他。
因为身高不满一米六,同僚们常取笑他,老郭自己似乎也看得开,常把拿破仑之类名人的生平挂在嘴边比拟自己。同僚听在耳朵里,面上点头称是,心里却全不当回事,嘲讽更甚。
就这样在工厂里做了两年多,始终没什么长进,老郭自觉无趣,大概也不安于现状,突然有一天,就跟父亲请了辞,说要去云南做生意。
父亲也没怎么拦阻,交代了一些安全事项,由得他去了。
只是没想到不过短短几年,老郭就发了大财,成了中缅边境上玉石界有名的金主。这次回来,还亲自押送了一车价值不菲的原石归家,算是衣锦还乡了。
2
没过几天,老郭在全城最好的饭店定了几个包间,宴请了原来厂里的一些头面人物。我和父亲到场的时候,服务员正一瓶瓶的往桌子上码白瓷瓶子的茅台酒。
席间,老郭一直不辞辛劳地在各桌轮番倒酒行酒令,对同龄人敬酒来者不拒,对长辈敬酒则双手捧上,到了几位师傅那里,必先鞠躬。
父亲便在旁教我:“注意学学,以后长大要用到的礼节。”
我对这些应酬上的缛节并无兴趣,而在座的人对于老郭富而不骄的姿态,几乎是个个称道。很快,便有人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述老郭在缅甸购买玉石的经历,讲老郭认识的军方人物,如何在武装队伍的护送下驱车穿越深山,经过一个又一个地方关卡,历尽千辛万苦,将玉石运送入境。
老郭手里的酒杯从开席起就没有放下,饮水一般扬脖子倒酒,没一会儿,脸就红通通的像是上了色。旁人讲的时候,他笑吟吟地安坐在那里,一边听自己的荣耀历史,一边张望着不断啧啧称奇的诸人,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。
故事中一些极富传奇色彩的细节,不免令人生疑,若有人问及起来,老郭逐条详细作答。例如,席间有人问,中缅语言不通、不同武装势力如何斡旋,众人难以想象,老郭却轻描淡写地解释说:“那些地方武装十有八九是中国人的后代,舞刀弄枪、争矿山设关卡,无非是为点钱财利益,咱去给他们带的都是财气,就是财神爷啊!一入境就被人保护着、供着,到哪儿都有翻译跟着伺候。再说了,做生意时候,即便是听得懂,也要装作听不懂,一来可以让人放松戒心,听点消息,你要说你听得懂,人家就要避着你说悄悄话了;二来也可以抬高身份,缅甸人势利,跟他们做生意咱姿态要高。”
说话间,老郭从钱包里抽出几张钱,在空气里甩了甩:“喏,人民币人家不认,咱带去的都是这美金,一块能顶咱十块。”
望着只在电视里出现过的美钞,常年在小城生活的众人更是开了眼界,人人叹服。我尚年少,听着那些故事,就仿佛看到老郭行走于枪林弹雨间谈笑风生的样子,好不钦佩。
聊至兴起,醉醺醺的老郭还站起来要为大家献歌一首,说罢拿筷子敲着瓷碗就唱了起来:“有一个……美丽的传说,精美的石头……会唱歌,它能给……勇敢者……以智慧,也能给……勤奋者……以收获……”在座的大多都靠着玉石脱贫养家,一桌人很快都跟着哼唱起来。
歌声中,老郭的形象仿佛更高大了。
按辈分论,老郭叫父亲老师,应与我平辈。可是老郭执意要改称呼,要我喊他叔,父亲也由他去了,只是偶尔咕哝两声,觉得老郭僭越了高低。
老郭后来又独自上门来,提了价值不菲的礼物。酒过三巡,散了根烟给父亲,说:“我邀请你到云南去,我们缺技术。只要你去,钱不是问题。”
父亲转头看了看在旁边端坐的我,“我这拖儿带女的一大家人,不比你利索。”
老郭不以为然,“老师你是担心我实力吧。”随即又凑近父亲,压低声音,“只要你去,两百万开厂资金,全部我出。”
父亲笑笑,“不是钱的问题。”
老郭挺直了并不魁梧的身板,极有力地摆了摆手,“老师你还是太知识分子,怕这怕那,这样发不了财的。你瞧我,字都认不全,怎么发的财?没别的,就是敢干,别人不敢干的我都敢干。钱,车,女人,我现在什么都不缺!”
父亲又笑笑,不置可否。
话不投机,两人不欢而散。老郭走时,我和父亲出门送他,望着路灯下远去的车尾灯,父亲摇摇头说:“少年得志。”
这寥寥四字,像夸人,又不太纯粹。我当时不大懂,但对父亲说这话的语气,记得很清楚。
从此,老郭远在天南,我也没再见到过。
3
忽忽一二十年过去,这些年间,父亲偶尔在闲谈时提到老郭,不是说一些老郭昔年在车间内做工偷懒的轶事,就是感叹两句“树挪死、人挪活,年青人有闯劲”,除此之外再无其他。那几年我独自在外求学工作,差不多就快要把老郭忘掉的时候,偶然间竟又遇见了他。
2011年我回家休年假,发小伙计邀我同去云南瑞丽取两件玉石。山遥路远,我有点犹豫,后来听伙计说货主是老郭,便给父亲打了个电话。父亲嘱咐我,说老郭境况如今大不如从前,要是有时间就去看看,若没兴趣,就当去旅个游。
我明白父亲的意思。
在酒店房间等待老郭的时候,和伙计聊起老郭这些年,伙计直摇头,“早就破产了。这趟来也是受人所托,买他的东西就是接济他,还个人情。”
“托付你的那人也挺有情义啊。”我说。
伙计愤愤不平地哼了一声:“什么情义,要不是老郭在电话里跟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,谁会答应他。一把年纪了,不务正业,就知道哭穷乞讨。那两件石头我看过照片,不值多少钱,这跟讹诈有什么区别。”
我不知道怎么回答,印象里,老郭那副豪爽善饮的样子,即便是破产,也会保持着不同于一般人的气度吧,又怎能跟讹诈挂上钩?
伙计说,老郭从玉石界陨落的原因不是很清楚,坊间流言称,他是犯了色戒,跟一个缅甸华侨女人纠葛不清,被当地权贵整成了这副模样。也有说是被北方来的诈骗犯设了局,老郭贪心上了套,最终被骗得倾家荡产。当然,还有一种说法是老郭好酒,前些年还有所节制,后来钱多得花不完,就开始越发放纵,酒瘾越来越大,渐渐生意也荒废了。
酒色财气,也许都沾了些,但总觉得也并不至于如此。我正盘算着,伙计说,人来了。
从窗户边往下望,只见一个人戴着顶遮阳帽,站在楼下的棕榈树下东张西望,背驼得厉害。
我开口喊:“郭叔!”连喊了好几声,老郭才抬起头,在边城明媚阳光的照射下,我看到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,眉眼未变,皮肤满是皱纹,下巴爬满了短短的灰白胡须,活脱一个老头的模样。
面对早衰、蹒跚的老郭,我很想问问他这几年经历了什么,又犹豫着开不了口。一旁的老郭则不住地叹息,“时光荏苒,造化弄人,咱这故人在这遇见了……”
我觉得他客套多了,而且有些心不在焉,一边跟我聊,还一边不住瞄着伙计。伙计知晓老郭的心事,从包里拿出两叠钞票,塞进他的斜肩包,顺手取走了他递过来的玉石,看也没看就装了起来。
看钱落袋,老郭的眼睛瞬时就亮了起来,似乎一下子恢复了神采,把斜肩包的拉链紧了又紧,一只手把包拢在怀里,另外一只手挥了挥,说:“走,咱爷仨去喝一杯。”
就近找了个饭店吃饭,我和伙计不怎么喝酒,老郭生劝了一会,大概看我们冥顽不化,也就自斟自饮起来。
时隔二十年,这是我第二次看到老郭喝酒,酒量似乎又大了许多,风卷残云般,很快一瓶二锅头就见了底。我和伙计还没来得及阻拦,老郭已又开了一瓶。
我未曾见过这般的嗜酒者,有点不知所措。伙计去结账时,老郭挥着一只不住哆嗦却始终不放开酒杯的手,含糊不清地喊:“我来我来,说了这顿我请。”
嗓门很大,却始终不见行动,伙计见怪不怪,也不理他,自己买了单。
送老郭上车后,我说:“这几年玉石生意正红火,老郭有经验人脉,应该还站得起来吧。”
伙计摇头说:“哪还有什么人脉,生意场本来就人情冷淡,他现在的情况,连以前那些酒友都不愿意再跟他来往了。”
我问为什么,伙计啐了一口,满脸都是鄙夷:“品行太差!有钱了就在外头包养小老婆,这还算好说,关键是他连原来的老婆孩子都不要了,不管不问,逼着老婆离了婚,孩子十几岁了都不认识他爹是谁。现在报应来了,别人幸灾乐祸还来不及,谁还理他?”
接下来的日子里,每天接近饭点的时候,老郭的电话就会打过来,约好吃饭地点,自带两瓶二锅头,菜未动筷,先灌上半瓶。
我和伙计见识了老郭的酒瘾,深以为恶,但又碍于晚辈礼节,不好拒绝。接连几天,看到老郭的电话,只能故意不接,能躲就躲。
半个月后回程时,我和伙计都长舒了一口气。
回去后,我特意找了业内的朋友问老郭的情况,大家无一不觉得惋惜。惋惜之余,全是对老郭酒风的厌恶。
初来云南时,老郭结交了很多酒肉朋友,接待远来的故人,都用傣缅自酿的高度米酒,那时候一起喝酒,大家都称赞老郭有李杜遗风、酒仙之气;可等他钱财散尽,这嗜酒如命的习惯却惹人生厌起来。
“风光时好喝酒就是优点,人人攀附追捧。现在时不我与,就变成了破落陋习,个个贬损。”我给父亲回话的时候,父亲如此感慨。
4
玉石生意向来看货谈价,很多中国人在与缅甸商人谈价谈不拢时,便找中间人去交涉。
起初,老郭还能靠着一点人脉帮忙撮合生意,多少也能拿点提成。后来几年,行业江山换代,新进的同行都懂得学几句缅语,来做买卖的缅甸人渐渐换成了生面孔,也不再买老郭的账,老郭就渐渐失去了经济来源。
即便如此,老郭嗜酒的习惯依然没有改掉,还开始变本加厉。没过多久,老郭对市场和行业的见识就已经完全脱了节,这对靠个人眼力、以及对动态市场的理解来吃饭的玉石从业者来说,是最致命的。
每天起床后,老郭会先喝上一瓶二锅头,然后顶着一副醉态出现在市场上,多数时候都会空手而归。回去后又是一瓶白酒下肚,沉沉睡去,直到第二天早上。日复一日都是这样醉生梦死的生活。
玉石市场上的多数人都认识老郭,就算他如今落魄了,但也还保持着对他表面的尊重。只是有些新来的缅甸人不明就里,以为老郭就是个不务正业的中国老酒鬼,几个促狭点的常把他当活宝乞丐一样逗笑,就像多年前工厂里的工人取笑他的身高一般。
老郭醉意不浓时也听得懂,受不得这个气,就站在那里回骂,引得一群同行同乡都围着看热闹。
有次骂得久了,围观的人群都开始散去的时候,看缅甸人依然谑笑不止,老郭突然抄起缅甸人摊位上的几块玉石,转身就跑,边跑边骂:“敢笑话老子,老子扔了你的东西。”
人们都被逗乐了,倒是缅甸人急了眼,忙喊着抓小偷。
老郭一直往旁边的河里跑,还没跑出二三十米,就被巡逻的边防警察抓住了。
警察看他一把年纪、满身酒气,加上都是中国人,缅甸人也并没有真损失什么,最后也就教育了一番了事。
同乡跟我转述的时候,我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,不免有些唏嘘,又觉得老郭这举动颇有些喜感。末了,同乡还补充道:“这老郭也不知道是真醉假醉,拿人家石头时还是挑的最贵的下手。”
之后没多久,老郭突然失踪了。
过了好长一段时间,几个同乡去住的地方找他,才知道早在大半个月前,老郭就因为欠房租被房东赶了出去。
几个同乡先凑钱帮他还了房租,然后骑着电动车分头去找人,傍晚时分,终于在边界上的一个凉亭里找到了他,原来这么多天,晚上他就睡在这里,白天则跑去瑞丽江旁的芦苇丛里熬时间。同乡问为什么白天要躲起来,老郭说,白天睡在凉亭里被缅甸人看见,很丢中国人脸。
同乡给他凑了点钱,让他回老家去。老郭当场便答应,感激得痛哭流涕,但等同乡一走,转身就把大家凑的钱换成了二锅头,继续醉倒在路边。
于是,再没有人去管过他。
5
中缅边境的围栏虽高,但总有缅甸人把栏杆凿断,偷钻入境。守法的就带点土产过来做点小买卖,不守法的就明火执仗地抢劫。许多中国游客着了道,又苦于人家来去自如,只能自认倒霉。
后来,当我再去瑞丽的时候,老郭据说已经流浪了一段时间了。
同乡告诉我,一开始,老郭在国门附近的景观建筑旁安了身,吃住不离。后来,因为影响市容被维持治安的武警赶,索性就在最偏远的一处国境围栏边的凉亭里呆着,也算是有一方瓦片遮雨。只因那里人迹罕至,老郭被越境过来的缅甸人洗劫了几次,被褥、衣物、铺盖,甚至皮鞋等等,都被掳走,所幸没有伤到人。
老郭被同乡发现栖身凉亭之时,除了一身脏衣和一顶帽子,已无长物。也不知道他这样已经过了多少天。
“他的家人呢?”我问,然后又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。老郭无家可归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,想来他自己也考虑过归乡的事,然而至今仍滞留在这里,其中必然有无法明言的难处。
我给父亲打电话述说了老郭的状况,父亲问了两句后,便只是叹气,末了说:“你看着能帮就帮点吧,”顿了顿又说,“一次别给太多。”
我猜想,大概父亲内心深处也对当年拒绝老郭的邀约有点悔意吧,但父亲是不会说出来的。
也是直到近几年,我才渐渐理解,父亲当年那句“少年得志”中饱含的复杂情绪。
想到父亲自己这些年的起伏,之所以后来能成为玉雕工艺大师,也是少年立志苦学,才得以改变自己本为农民的命运,随后却无法适应快速变化的行业环境,困守于单位之内,始终下定不了单飞的决心,直到单位改制、工厂倒闭,醒悟过来时年岁已长,不仅失了先机,号召力也已经大不如前。虽不能说晚景凄凉,却也早没了昔年的风光。即便现在的境遇跟老郭不同,也总有惺惺相惜之感吧。
问了同乡具体的位置,傍晚的时候,我独自去了凉亭。
远远就看到,老郭真在那里,还带着那顶遮阳帽,斜倚在凉亭的柱子上,正对着几米之隔的异国土地发呆。
才刚刚靠近,我就闻到一股浓重的气味。看到我,老郭先是笑了,笑容还没在脸上散开就僵住了。
我装作没看到他的尴尬,上前两步,往他手里塞了两百块钱。
老郭热切地盯着我的脸,紧紧攥住我的手,鼻涕眼泪一起流了出来,哽咽着说:“谢谢,谢谢。”
我心里堵得慌,躲闪着不看他的眼睛,只想尽快逃离这个地方。
“代我向你父亲……老师问个好。”
我没再说话,点点头转身离开。走了一段路,才忽然意识到,重逢至今这是老郭第一次提起父亲,想起那时两人促膝长谈的景象,有点物是人非的惆怅。
结语
大概是这之后的两个月,夜里我再从凉亭那里经过时,没有看到栏杆上有老郭的身影。往里走了走,喊了两声,模模糊糊地看见远处的围栏缺口处有人往这边望了望,然后匆匆走进了更远处的黑暗里。似乎就是老郭,我想追上去看个究竟,但终究还是迟疑了。
假如那真的是他的话,这是我最后一次见老郭。
再后来,听说连当地的管理部门也觉得,老郭一直窝在凉亭里,实在影响中国在友邦居民眼里的国际形象,于是,千方百计联系了他老家的亲戚,好说歹说算是把老郭遣送了回去。
我又四处问过,没人知道他在哪里。老郭人回故乡,我反而失去了他的音讯。
我问父亲要不要再打听打听,见一见老郭,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说:“见了有什么用,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,由他去吧。”
这几年玉石行业萎靡,经营模式向网络化转变,许多无法适应新形势的老人都纷纷远走退避、离开这个行业了。
每当有人离去,我总不由自主地想起老郭,屈指算来,今年老郭也有六十了。不知他以什么为生计,是否有子孙承欢膝下,无论如何,希望他能有个安定、平淡的晚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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