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北京回到家乡工作后，我时常感到孤独，每天晚上奔波于各个酒局，多半也是无聊，直到结识了赵进军。

        认识赵进军是在一个生日局上，互相敬酒时才知道，他老家就在我们隔壁村，后来又在几个酒局上不期而遇，才互相留了个电话。赵进军很能喝，在市里做水果生意，开了十几家分店，干得很不错。

        后来，我们经常约着一起吃饭，撸串喝啤酒，我才知道他前几年的经历。他的故事就是在一个街边小店讲给我的。

1

        赵进军能走到今天这一步，多半是因为当年他恨他父亲。

        高中那年，赵进军在课堂上偷着抽烟，把前排女生的辫子给点了，学校要开除他。父亲被请到学校，当着全班老师同学的面，扬手扇了他两巴掌。按赵进军的话说，这让他丢尽了脸——尽管因为这两巴掌，赵进军的“开除”改成了“留校察看”。

        那次之后，赵进军就不太爱跟父亲说话了。高三那年，父亲因食道癌住进了医院，一天晚上，瘦得脱了相的父亲把他叫到床边，眼睛盯着赵进军，嘴动了半天，才艰难地吐出两个字：“学好。”

        当天夜里父亲就走了，直到葬礼结束，赵进军一滴眼泪都没掉。

        半个月之后，赵进军又因为打架被班主任要求请家长——以往在学校惹了事，都是父亲出面，那天回到家，赵进军这才意识到，自己是真的没父亲了，忽然就开始嚎啕大哭起来。

        那天晚上，赵进军开始想自己以后的出路。辗转反侧了一夜，第二天一早爬起来，跟母亲说，不去上学了，自己不是读书的料，现在的成绩根本就考不上大学，不如早点工作。

        母亲没说同意，也没说不同意。半天只喃喃了一句：“要是你爸知道你不上大学了，可咋整……”

第二天，赵进军就收拾行李坐上了去省城的客车。

        赵进军对我说，他一生有两个贵人，一个就是当时刚进城收留他的本家堂哥。

        赵进军在堂哥的水果店里打零工，也是在这里赚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。那年年关临近，堂哥进了一大批香蕉，但运输途中出了点意外，比预期时间晚了一个礼拜才送到，香蕉皮看起来已微微变黑了。这可把堂哥愁坏了，价格压到原来的一半，还是没人接盘。

        赵进军就给堂哥说，自己有办法脱手这批香蕉，但是要分这批香蕉一半的利润，堂哥答应了。赵进军并没有把香蕉降价，反而提价了20%，打出“可可香蕉”的招牌，说自己的香蕉是和可可的杂交品种。一个星期多，香蕉竟然一售而空，赵进军拿到了10万块的分成。

        赵进军拿着钱，想先给母亲买个镯子，就在市场上闲逛。一天，在一家玉石店里，看到店主正在和一个穿着灰色唐装的客人谈生意，客人手里拿着一块红色的石头左看右看：“这块真不错，这‘南红’色正，雕得也好。”

        “好东西要配懂的人，这是专门给您留的，前两天来了两个，压根就不让他们看。”店主笑了。

        “这个价格嘛……哎咱们老交情了，您直接说吧。”

        “这街上石头的事儿能瞒得了您？我这石头多少钱买的，您肯定知道，我找谁雕的，您也知道。”店主又说。

        客人不住地点头，嘴里念叨：“嗯，嗯。”过了一会儿，伸出三根手指，“给您这个数。”

        店主点头，这生意就算谈成了。

        等客人走之后，赵进军还愣在那里，店主客气地问：“您好，您需要点什么？”

        “刚才你那石头卖了多少钱？”赵进军脱口就问道。

        店主的脸一沉，说：“这是商业机密。”之后便不再搭理他了。

        赵进军说，那天之后，那三根手指就印在了他脑子里， 3千，3万，30万？他想知道，那块红石头究竟卖了多少钱？

        几天之后，赵进军提着几袋水果又去了那家店，跟店主打完招呼，放下水果就走了。接连送了好几次，老板终于把他叫到里屋。

        “小兄弟，你要干什么，有什么事儿不妨明说。”

        “我就是想知道，那天那三根手指代表多少钱。”

        店主听完哈哈大笑，没有急于回答他，只说想跟他交个朋友。店主叫张保平——也就是赵进军自己口中的第二个贵人——张保平做翡翠玉石这行已经30多年，那块“南红”是他花68万从云南购买得到，然后找人雕刻花了15万，最后300万卖出去的。

        赵进军点了一支烟，跟我说，没想到这辈子受到的最大冲击是一个石头带来的——就这一块石头的利润，自己卖一辈子水果可能都达不到。

        几天之后他下定了决心，自己也要进军翡翠玉石行业。

2

        赵进军跟张保平去云南瑞丽进货。一天中午，张保平进完货，对赵进军说：“来到瑞丽不赌石，就等于没来，我也带你见识见识。”

        所谓赌石，是指玉石毛料在开采出来时，有一层风化皮包裹着，石头内部的好坏无人知晓，只有切割开才看得见。切割前，赌石人只能根据皮壳的特征，凭自己的经验来推断内部翡翠的优劣。

        十月的瑞丽依旧炎热，赌石一条街好几公里。

        张保平带赵进军来到一家熟人店里，请店主帮忙挑一块石头，店主是个大胡子，转身回头拿出来好几块，张保平选了一块有些发黑的石头。

        “那块石头长得实在是太丑了，跟一般的石头没什么两样，我当时心里真替张保平捏把汗。”赵进军告诉我。

        张保平3万拿下，大胡子当场切开，满绿！石头里面全是绿色，价格一下暴涨了。

        当场就有人要买，一番讨价还价，最终以130万成交。赵进军眼看着3万变成了130万，很刺激，也很折磨。

        当天晚上，赵进军就向张保平请教赌石，张保平说：“这个赌石呀，要先赌种，然后赌场口，今天我挑的那块石头种好，蟒带很有力，可赌性很强。”

这些专业术语听得赵进军一头雾水。

        “场口就是缅甸各个挖翡翠原石的场区，各个场区里面出产的翡翠都不一样，有的好，有的坏，所以赌石必须要挑选场口，赌赢了种和场口，就差不多了。”

        赵进军当下就跃跃欲试。张保平劝他说，玩玩行，但不要把这个当成事业来做，赌石也是赌，谁也没有必胜的把握，就是经验老到的行家，也难免有看走眼的时候。“有人一夜暴富，有人顷刻间倾家荡产啊。”

        可当时的赵进军，就跟打了鸡血一样。等回了家，立刻买了一堆书自己研究起来，还常常找有经验的人请教，连做梦都梦见自己在赌石，一排一排的石头，一刀下去，都是绿色。

        3个月过去，赵进军感觉自己已经入了门道，便带着自己的10万块钱，又来到了瑞丽，找到了大胡子，让他给推荐几块石头。

        大胡子从保险箱里拿出来一块石头放在桌子上，这是一块黑乌砂，是缅甸翡翠矿中产量最大、赌性最强、变数最多的毛料。皮黑，油亮，只有一个“窗口”，能看到里面的肉质，极有可能是紫罗兰的种。这意味着，如果这块石头如果是满料，至少要值200多万。

        经过激烈的讨价还价，最终，赵进军以2万的价格买下这块石头。钱给了之后，大胡子说自己急着去缅甸进货，也没有帮他切，赵进军便来到“公行”——就是专门给赌客切石头的地方。

        切开之后，赵进军就懵了，开“窗口”的料子是粘上去的，这块石头里面什么都没有，一钱不值。

        赵进军说，那一刻他只感到一阵眩晕，差不多半个小时后才回过神，脑袋发晕，心里也越来越乱，又急匆匆去买了两块石头，带来的10万块钱没多久就花个精光，什么都没有切出来。

3

        赵进军把自己关在酒店3天，拿着那块赌输了的黑乌砂仔细观察。先用小刀在石头上刻划——黑乌砂皮层是由绿泥石类粘土矿物组成，比较松软，小刀可以刻划，粉末为灰绿色，可这块石头划下来的却都是黑色粉末——这肯定是用黑色涂料涂上去的。

        赵进军去洗了洗手，果然粘粘的。如果是真的黑乌砂，湿着手摸表面不会有粘滞感，但假货上的颜料有胶状物质，就会有粘滞感。

        赵进军本来想去找大胡子，质问他为什么卖给自己假货，又转念一想，赌石的规矩就是不能秋后算账，再说，也怪自己学艺不精，这几处都没有提前发现，也只能当是交学费了。

        赵进军又打电话向张保平借了30万，张保平似乎已经料到了他借钱的原因，让他好自为之，别陷得太深。

        这次赵进军果然谨慎了很多，先是在瑞丽租了个房子，每天混迹在玉石市场。连着5个月，一直默默观察，极少出手，就算出手也只是几百块钱——他在等一个机会。

        这期间张保平也联系过他，劝他说30万不用还了，快点回来吧，“赌石就像是一个黑洞，你填不满的！”

        可赵进军却总是说：“再等等，再等等。”两个月后，赵进军终于等到了。那天，市场上一块半米多高的黄褐色砾石一下子吸引了他。

        赵进军对我讲起这块石头的时候，两眼都在发光，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形容词，憋了半天才说出两个字——“性感！”

        赵进军说，它就像一个美丽的女人躺在那里，默默注视着你，你甚至能感觉到它在呼吸。那一刻，赵进军决定把它买下来。

        经过一番讨价还价，最后以50万价格成交，赵进军钱不够，又请张保平担保，从大胡子那里借了20万。

        石头买下来，现场开切。

        横腰一刀，赵进军闭上了眼睛，只听周围发出了一阵唏嘘声，断断续续听见有人议论。

        “哎，可惜了。”

        “看样子怎么也得有点绿啊，这怎么什么都没有。”

        “有块黑洞，这算砸手里了。”

        赵进军猛然睁开眼，眼前有一个约5厘米大小的黑洞，赵进军心想这下全完了，只感觉自己的胸口一紧，差点不能动弹，等人群慢慢散去，他还是一动未动。

        回到住的地方，赵进军躺在沙发上，就像虚脱了一样。

        这下，不光自己带来的那10万块钱打了水漂，现在还欠着50万，他心里只想到死，他站在5楼的阳台看着外面，不远处的赌石一条街依旧人声鼎沸。

        “就在我即将跳楼的那一刻——！”赵进军声音突然提高，吓了我一跳。赵进军说，自己当时浑身像触电一般，跑回屋又拿起那块石头，不住地抚摸观察，继而压抑不住哈哈大笑起来……

        第二天，赵进军回到切石头的地方，对老板说：“接着切。”

        老板说：“你这个再切也是这样，何必呢……”

        “接着切。”赵进军很坚持。

        几分钟之后，电切割刀停了下来，老板看了一会儿，盯着赵进军：“有‘虫子’！”——“虫子”指的是虫化石。赵进军此时的心也已经提到了嗓子眼：“接着切！”

        “天哪，你要发了！”

        最终，这块石头共切出10条“虫子”，一条“虫子”50万卖出去，还完张保平和大胡子的账，赵进军剩了450万。

4

        几个月对市场的深入观察，也让赵进军的心态产生了变化——与其一直苦心研究如何才能切出来“满绿”，不如去研究如何用更能把控的方式挣钱——而如何能让一块石头看起来像真的，成为赵进军后来工作的重心。

        他自己也赌过，也了解赌石人的心态，当他们被诱惑蒙蔽了双眼之后，对一些东西会选择性失明——赌徒总是最好骗的，这一点大家都知道。

        赵进军在瑞丽的生意越做越大，渐渐持有了自己的店铺和玉石加工厂，和张保平、大胡子合伙，从缅甸买了一千多万的货，都是他先垫的钱。

        除了自己的大店，赵进军还养了一些眼线，平时，眼线们就在大街上寻找目标，专找些外地的、对玉石不是很了解的“半瓶子醋”下手。

卖假货一本万利，比卖真的要轻松太多。

        偶尔，赵进军还会做个局。有一次，他早早让人放出风，说自己在缅甸买了一块好石头——这是一块姐妹石，一块在自己手上，另一块在泰国拍出了100多万美元。赵进军需要做的，只是等着一个财大气粗、又对赌石一知半解的人。

        果然过了段时间，就有一位老家的商人找上门来，商人扬言说：“要买好货，不怕花钱。”找到赵进军这里时，已经在瑞丽待了一个多礼拜了。

但两人第一次见面，赵进军便直接拒绝了他。

        实际上，此前在家乡，赵进军对这位商人就有所耳闻。这些年，商人在股票、期权、房地产都有涉猎。商人三顾茅庐，价钱也越开越高，一直到了1000万，赵进军才勉强答应下来。但又说，石头不在自己这里，他把它藏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，晚上一块去取，验完货再交钱。

        商人犹豫了一下，同意了。当天晚上赵进军和商人一行，开了一个多小时车，来到一座山上，山上很热，没有电，下车又走了十几分钟才来到目的地，在一个破旧的小木屋门口有两个人把守着。

        一路上，赵进军不住地对商人道歉，说这么贵重的东西，不敢放到瑞丽，怕被人盯上，思前想后才决定放到这个山上，专门安排了几个小兄弟每天看着，还望见谅。商人一边擦汗一边说理解。

        商人随行带了一个鉴定师，十几分钟之后，鉴定师对着商人点了点头，商人和赵进军都笑了。

        我打断赵进军：“商人可能不懂，鉴定师难道没看出来吗？”

        赵进军哈哈大笑，没有直接回答我，他说：这种事儿一定要先制造神秘感，“什么姐妹石，你说它是它就是”，让他脱离自己熟悉的环境，走一个多小时山路，谁会想到在半山腰上藏一块假石头？

        最重要的，就是营造一种“不安全感”。大晚上在荒郊野外，第一要务还是保命。那个鉴定师大概是把这件事看明白了，估计他看出来石头有问题了，但是也不敢说——在这里，一个上千万的石头你看出是假的，这个消息要是传出去，我这石头还怎么卖？鉴定师知道要是说是假的，可能就走不出去了，只能说是真的。

        这生意，就算是“成”了。

        而除了做假，赵进军也会偶尔做做赌石生意。

        老家的商人走后没多久，一个山西人走进他的玉石店。个子不高，戴副眼镜，说话很斯文，开口之前先笑。赵进军对他的第一印象很不错。很快，山西人提出想挑一块石头。

        赵进军从保险箱里取出几块石头，通常，赵进军是不给顾客拿意见的，但是这次，赵进军向他推荐了一个石头，说这块石头的潜力很大。

        山西人仔细看了赵进军推荐的石头，对比了其他几个，最后却选了另一个。

        “我知道他选的那一块肯定是个废料，但我又不能说。”最终那块石头以35万市场均价成交。石料当场切开，山西人立时就瘫在了地上，还是赵进军让人把他架回的宾馆。

        山西人离开之后第二天早上，赵进军还没赶到店里，远远看到自己店前围了一群人，走进一看，自己店门口吊死了一个人，正是那个山西人。

        赵进军辗转才知道，这个山西人是因为老婆得了尿毒症，透析需要很大一笔钱，朋友亲戚都借遍了，最后没办法，抵押了房子，拿着那笔钱来到瑞丽，希望最后赌一把。

        “很长一段时间，只要走到店门外，我脑子里都会浮现山西人的样子……时间越长，那笑脸在脑子里就越来越清晰。”

5

        “你相信报应吗？”酒桌上，赵进军盯着我问，直把我看得发毛。

        3个月之后，赵进军手机弹出一条家乡的新闻：“富商债务缠身，跳楼身亡”。赵进军随手点开，却一下愣住了。

        报道中说，吴某（某地富商）近两年亏损严重，走投无路便去云南赌石，想靠赌石来解决危机，反倒赔了一千多万，“这一千万成了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”。

        赵进军那天看到这条新闻之后，光想抽根烟，但是翻遍了抽屉也没找到，只能在屋里来回踱步。他自己是知道跳楼的滋味的，也明白那种深深的绝望感。尽管报道中也写明了，商人此前已经欠了不少钱，但对于这位商人最后的死亡，自己有很大的责任。

        “你也别太自责，在商言商嘛，你又没逼他们。”我只能安慰他。

赵进军却说，那段时间他开始失眠了，一闭上眼，都是这个山西人和商人的样子，等他可以睡觉了，又一次次梦到父亲，梦到父亲临终时对他说的那句“学好”。

        没过多久，赵进军和张保平、大胡子买的那批玉石就在缅甸八莫被扣了。以前，类似这种事，被抓了也就是罚没玉石。但这两年，不但罚没玉石，常常是连拉玉石的人都一并抓走送回仰光受审——在缅甸走私玉石和走私毒品同罪，抓到可是要判重罪的。

        以往遇到这种情况，通常是买通守关卡的士兵偷偷运出来，但这一次，八莫新来的守关是一名新上任的少尉，赵进军找各种关系也没有跟这位新上任的守关接上头，急得满嘴长泡，最终这批玉石也没运回来。

        赵进军去找张保平和大胡子，想大家平摊损失，但两个人谁也不同意，说这批货是赵进军要买的，自己一直都不同意从缅甸运这么大一批玉石，是赵进军打保票说没问题的，现在出了问题，理应赵进军自己承担。

        赵进军说按照自己以前的脾气肯定要找张保平和大胡子理论的，但是那段日子，自己一看到玉石就感觉胃里有些翻江倒海，再没了那种热情。

“一切都是报应啊。”

6

        赵进军卖了自己的玉石店，卖掉了瑞丽的房子，回了老家。

        他找到商人的家，商人的妻子和孩子还在，他说自己是商人的朋友，曾经向他借了一百万，现在想还给他。商人的妻子和儿子盯着赵进军看了半天，很警觉。最终，赵进军还是无奈说了实话。

        赵进军刚说完，商人的妻子就用发抖的声音说：“我们是破产了，还不至于用害死我丈夫的人的钱，你今天来是什么意思？来欣赏自己的杰作？还是为了自己良心稍安，来可怜我们母子，你出去吧，这里不欢迎你。”

        话刚落，赵进军就被她儿子推搡着出了门。

        离开老家这几年，堂哥的水果店一直经营不善，也没有多少利润了，一直想转手却转不出去，赵进军把店盘了下来，继续做起水果生意。然后回了趟老家，给父亲上了下坟，顺便把母亲也接到了市里，现在就安心过过日子。

        我对他说：“听你讲完我也想去趟瑞丽，试试运气，万一切出个满绿可就发了。”

        赵进军笑笑劝我不要去。

        “为啥呀？骗人的石头多？”

        赵进军说：“石头不骗人，人骗人。”

转载请注明出处。